第一部分 再也不会这么幸福了
电话那边的IVY
CHEN,好像正在吵杂的路边。接电话的声音像一般的台湾女生,尾音拖得特别长,显得特别嗲,特别糯,很有女人味。声音是有点成熟那种,有点哑哑的,有时突然吃吃的笑出来,一下子就可以缓解访问的尴尬。是的,那种不紧不慢的声音,慢慢的可以拉近访问的距
离,不论是空间的,还是心理的。我在北京,她在台北。那是一种可以让人安静的听她说话,并且听到心里去的声音。慢慢的,能听到她在走路,从很热闹的台北街头,走到了空荡荡的楼梯间,然后,声音真正安定下来了,这是她的家。
第一个问题,当然是关于岩井俊二,因为她是他的专属摄影师。
“专属摄影师?其实没有这样啦……我只是和他合作过两个作品而已。而且,我是拍摄剧照和海报工作的。但是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真的可以说是专属的,因为我们的风格真的很像,而且我不是刻意去迎合他的。
“认识是在2000年。那时候我在日本,主持NHK的两档节目。一档是儿童英语节目(笑),另外一档是在东京访问好莱坞电影明星。那时候我已经在日本五年了。我遇见岩井先生,可以说是因缘际会。之前我在纽约学摄影,在英国学摄影,但是没有一次是打算把摄影真的当成是事业来做,好玩的性质比较多。遇见岩井先生,是一个工作场合。他是一个很随性的人。我把我之前拍的一些照片随便拿给他看,他也就随便看看,然后就随便问我:你要不要拍拍看电影的剧照?那是我第一次做了与电影有关的工作。从此就万劫不复了。(笑)”
先合作的是《关于莉莉周的一切》,说实话,那不是我喜欢的一部岩井电影。好像IVY也不是特别喜欢,很少听她提到。即使我提到电影碟片封面,也是最著名的那张海报,她也只是淡淡说:“那是导演找的景比较好看呀。”在那张海报里,有大片大片倾斜的麦田,天地颠倒,就像少年心中没有平衡支点的世界。就在这个世界中,占据最大篇幅的仍旧是绿色。在令人震慑的春日中,少年身穿白色的制服,低头轻轻捻摸着绿叶。少年被天地所携裹,微不足道,同时无比醒目。岩井俊二作品中,风格断然分裂成两极:一极是完整,成熟,伤感,浪漫,端庄静默,是一个正常和自足的世界,另外一极则是混乱,片段,分裂,躁动,灵活跃动,是一个非常规和暧昧的世界。在就在这两个世界中,岩井仍旧有他坚持不变的风格,比如唯美。岩井俊二的唯美,简直可以说成是耽美。
“他是一个要求特别高的人,是一个很怪的人。他毫无疑问是个天才,不择手段的天才。我呢,是完美主义的处女座,他是凡事喜欢唱反调的水瓶座。有时我们处女不知道水瓶在想什么……但是吹毛求疵的部分就很像。(柏:我是魔羯座耶!)哦?那么我们三个星座都有一个共同点了。我们对自我的要求都很高。很多时候别人都会说,已经够好了,我们还是不满意,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
“要是形容岩井先生……我跟他讲过这个事,为了IDEA不被他偷走(笑),我先讲一遍。你听过龟兔赛跑的故事吧?他正好是属兔子的。现在社会成功的人是背着龟壳在跑的兔子,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也就是说,不但要聪明,快,而且还要很努力。我呢,我是兔子,那种动不动想睡觉的兔子。(笑)”
第一次合作是拍广告。在日本,拍摄电影所需要的费用极其高昂。因为岩井俊二是独立制片,为了不使自己纳入商业电影的庞大机器中,他一直坚持用自己的方式拍电影。钱不够了,就剧组停下来拍拍商业广告。即便岩井做的不是极端的“独人”电影,但是也一个人做了编导,音乐,宣传和发行的工作。
“拍的第一支广告,是一个信用卡广告。女主角是广末凉子。我们一起跟随她回到她的故乡,四国的高知县。在那里,她很随意的拜访过去的朋友,一起烤肉,在小小旧旧的居酒屋喝酒,坐电车,喀嚓喀嚓的,在那里走来走去,我们也跟随她去了她的国中和高中。(柏:是《BEACH
BOY》里的那种吗?)对,就是那种游泳池,从楼上可以看下去游泳池,夏天上课会忍不住想跳下去算了……广末凉子给我们讲了她童年的故事,故乡的故事。我之前并不知道广末凉子的这一面:就是和朋友在一起那么天真,透明,自然又放松的一面。那是一种回到自我的感觉。岩井俊二很厉害的引导出来这种自我,然后用镜头捕捉下来。
“我负责拍摄平面广告的部分。我记得岩井当时看了我的照片,什么都没有说,就是说: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这是他很满意的表扬,意思是说:够了,做到这样就好了!(笑)但是当时真的有点莫名其妙……开始拍剧照也是,一开始我会很严肃的去问他:到底要拍成什么样子的?他就说:我对剧照没有要求。当然,这种没有要求,是建立在我们的信任和默契上的。这种没有要求,让我很感动。”
岩井俊二电影不朽的主题是青春。在他的电影里,也总是呈现出非常有青春感的新人们。这些年轻的演员,没有那些搔头弄首的所谓卡哇依。(那种“可爱”,是知道了“可爱”在哪里之后的卖弄。)他们在他的电影里,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成分,就像早已懂得演戏并且到了最高境界,又像是从来不会演戏根本不知道镜头在哪里。
“我认为这是岩井先生最厉害的一点喔!他能把那个人最不被遮掩的那个部分给呈现出来,这种捕捉和呈现其实是很有技巧的。但是观众看上去,会觉得演员们好似没有被塑造过,是很新鲜的新人,表现的也是最自然的方式。而这些,其实都包括在他指导的部分里。而这一点,正是我所追朔的,是我一直想要的,是我寻找了很久要找到的自我,核心的部分。通过拍摄这些剧照,我找到了我的方式。这样说起来也许是很奇怪,就在给别人的电影拍照的过程里,我找到了自我。”
其实,这样的关照到自己并不奇怪。人类能看见全世界,但是唯独看不到自己。我们只有借助镜子才能看到自己。也许,在IVY的世界里,岩井俊二的电影就是心灵之镜。在这面镜子中,她照出了自我的映像:那是一个她从不知道也无从知晓的自我,也是她无比熟悉和无比向往的自我。
IVY提到岩井俊二,提到拍他的电影,提到那些日子,都有一种浓浓的怀念和绝对的幸福气息。在她看来,和岩井的合作,真的是非常理想。在艺术家和艺术家的合作中,最最可怕的莫过于彼此的磁场完全不对路,互相冲撞,互相干扰。而完全听命于另外一个人,合作的意义又会丧失殆尽。理想的方式是彼此贡献,互相包容。有共同的气质,但是有不同的思路和细节。
“和他合作完之后,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会一直出现这样的念头:再也不会这么幸福了。这种合作是求之不得,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所有做创作的人,所有用自己的感官,用自己的天分在创作的人,基本上追求的都是这种合作。我的幸福是第一次就遇见了这种合作,不幸也在这里。第一个,变成了标准。一旦成为标准,就很难改变自己。如果说这种幸福,是在很多磨练之后遇到的也许还好……唉,总之就是被宠坏了!”
虽然在埋怨着任性的自己,但是语气中,IVY充满了“能被宠到这么任性”的幸福感。
第二部分 他是最撑得住的那颗心脏
另外一个对于IVY
CHEN很重要的人物,是筱田升先生。关于“重要人物”,IVY这样定义:“就是可以影响你成为你自己,或者扭转你成为另外一个你自己的人。”
2004年,作为岩井俊二御用摄影师的筱田升先生去世。筱田升几乎拍摄了岩井俊二的所有作品:包括《情书》,包括《爱的捆绑》,也包括《关于莉莉周的一切》和《四月物语》,包括了《花与爱丽丝》。在这样密集的合作中,我们难以分辨那些让我们挚爱的影像,那些充满个人风格的逆光镜头,那些透明又朦胧的光线,以及电影画面里总是流露出来的那种情感,到底多少出自岩井俊二,多少出自筱田升。
说到筱田先生,IVY的声音变得有点沉重。“和你说话的现在,我面对的这个墙壁上,就挂着筱田先生给我拍的照片。那天是《花与爱丽丝》刚拍完,大家情绪最放松,他给我照了这张照片。但是当时我自己根本不知道。是他往生之后,在他的暗房里找到的。他拍的我,拿着照相机,不知为何特别开心的样子……”
提到筱田升先生,IVY非常认真的说:“他是我的恩师,嗯,恩师。”
她从筱田升先生那里学习他特有的手持镜头,学习那种晃动感。筱田升的这种镜头简直是他的招牌。晃动得如此随意,轻轻的悬浮在空气里,在镜头里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颗粒饱满,气质新鲜,看起来就像一个外行的DV青年在拍,随心所欲,极其真实。同时,这种晃动是精确的,并且,严密的控制。
“筱田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出头了。他非常像五十岁的木村拓哉!(笑)当我这么告诉他的时候,他就好开心的笑眯眯看着我。不知道一生之中还会不会再遇上他这样的人……他是独一无二的。当然,每个人都是特别的,都是独一无二的。但是他是独一无二的人中最独一无二的!”
这个时候,IVY的声音流露出很多的孤独。
“筱田先生和岩井先生两个人之所以合作那么多,我想,是因为他们的沟通方式,思维境界以及电影语言都非常接近。在旁观他们合作的时候,我深深的感觉到一个摄影师的伟大。因为摄影师和导演不同:摄影师需要配合固执的导演。既要用自己感性的部分呈现世界,这是当然的,但是还不够,还要用宽容的心去接纳导演的创作,用敏锐的直觉体会导演的意图。导演也许只需要不断的提出自己的要求就好,但是作为一个摄影师,要不断不断的接收,接收导演的信息,然后再用自己的方式,不断不断的给出来。这是我从筱田先生身上感受到的,也是我一直努力在学习的。”
IVY跟随岩井俊二和筱田升拍摄《花与爱丽丝》的时候,最大的心得是:“体力与才华并肩。”
“没有体力是绝对拍不了电影的!在电影拍摄现场,摄影师必须是最撑得住的那个心脏。在一个电影里,导演是神经,摄影师是心脏。因为在现场,导演还可以在布光的时候打个瞌睡,偷偷懒,但是摄影师绝对不可以。我现在都还能想起来,他那时候简直像棵大树的样子,我们都已经撑不住了,他还是那么精神满满的。所以,真的是想不到,他居然是最早离开我们的那一个……到现在我都好想他。”
IVY跟筱田升先生接触最多的时间,是她借用筱田家的暗房的时候。“筱田先生也是学平面摄影的,所以家里有自己的一个暗房。那段时间,我一直借住在他家里,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筱田先生吃东西也好精致。有时我在暗房里工作太久,他会来看看我,提醒我,要吃东西哦!他就像寄住家庭的大家长一样,好慈祥的样子。现在我再去东京,再也见不到他了。真的,好怀念那些睡在暗房的日子。”
第三部分 我内心藏着一个男人的性器
我最喜欢IVY的作品,是她为《花与爱丽丝》拍摄的剧照,那也是她自己最满意的作品。那时候电影还没有开始拍摄。岩井俊二对IVY说了说大概的剧情,就让她先开始拍摄了。在那一组海报中,最棒的一张是铃木杏和苍井优两个人身穿深黑蓝色的校服,白色袜子和黑皮鞋,整整齐齐的打着冬天的彩条围巾,站在一堵凹进去的墙壁中。那墙壁恰好凹进去的部分,是一扇老旧的木门。她们俩,就像站在装裱好的相框中一般,成为画面醒目的内核。铃木杏和苍井优,花与爱丽丝,就像孪生姐妹,又像是分裂的自我,一个略微婴儿肥,笨拙而可爱,另外一个精灵灵的,带着自己的身世和心事,微微的怯生。这正是岩井俊二所要的感觉:她们息息相关,截然不同。
“当时岩井先生跟我说得很简单:我要她们两个人的照片!于是我就主动跑过去跟她们俩说:你们要不要拍?她们就好可爱的跑过来,很纯真,很自由。因为我是女性吧?显得卸下包袱的样子,特别放得开。”
在“男性”“女性”以及“拍摄”和“被拍摄”这些方面,IVY思考得特别多,特别深入。
“当一个女性被男性拍,一定会有一种性方面的掩饰。她一定会自觉不自觉的,下意识也好,主动秀出来也好,会设法呈现出一种SEXY的感觉。这对女人来说,是天生的。当然,男人也会这样,我一开始要拍一个BOY,他也会下意识的展示他男性的那个方面。这种东西,可以说是展示,但同时也是一种掩饰。对我来说,我会觉得她掩饰住了真我,不是自然的。当然,这样会有另外一种美感,但是不是我喜欢的。也许,这正是我镜头里的女孩,那么不设防备的原因。”
仅仅是拍摄出一个同性目光中同性,一个女人眼中的女人吗?IVY注视女性的目光并这还要复杂。
“我爱拍GIRL。但是我不是同性恋哦!(笑)我只是特别为镜头里的女人着迷而已。当女人都放下防备,走进我的镜头里的时候,我会变身成男人。(柏:哇!)是的,我拿起相机的时候,我的性别是BOY。我是会变性的哦!那种感觉是很微妙的。其实说变成男人是有点夸张啦,我是说,我那时会身体里同时出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随时可以转换。我用男性的目光去看她们,但是我用女性的敏感按快门。我的眼睛那时候是男人的,但是我的手指是女人的。”
“其实不光是摄影是这样。任何设计,艺术,都是要有反差的。反常才会有美出现。就像阴阳,就像黑白,就像刚柔,震撼的一定是有强烈反差对比的,同时又那么和谐自然的。所以,当我拍摄的时候,她是阴,我就必须是阳,我必须在内心藏着一个男人的性器!(笑)哈哈哈!”
我问IVY,对于她来说,除了要有一颗可以变性的心,做摄影师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她想了想,说:“是容易感动,容易感动,容易感动。”
因为容易感动,让自己有一颗不麻木,不僵死的心,是最重要的。即便是有些滥情,有些狗血,也必须这样!“即便吃到一个很便宜的东西,也要很感动。天空即使是在下雨,也要很感动。不管眼睛看到什么东西,也要找到那个让自己感动的东西。一定要保持敏感。当然,这也是一种负担。因为好的坏的你都看到,很难全部消化,抵抗,承担。我在太感动的时候就不拍了。觉得自己无法胜过我所看到的,会感动到无法按那个快门。到那个时候,我的感动是微不足道的。”
我问IVY:最感动的时刻是什么时刻?在什么地方?
IVY立刻想起了去年在夏威夷的经历。“去年因为工作,我去了夏威夷。不是火奴鲁鲁,也不是瓦胡岛,是BIG ISLAND。BIG
ISLAND在夏威夷当地人心里,是精灵居住的仙岛,有火山,也有瀑布。我在这个岛上总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这种人类很少居住的地方竟然这么美,我就会想,人类对地球是不是多余的?你看,人口密集的地方都那么丑陋,是不是人类把地球推向濒临末日的绝境?植物,动物的所有举动,目的都好明确,因为要延缓自己的生命,繁衍自己的种族。而人类呢?人类LOST掉了。到底存在是为了什么?人类只能不断的自己说服自己,我活着‘不只是这样子而已’,其实好无奈。我们都被包住了,被各种物质,各种讯息。我自己也被包住了。在这种地方,我会一直问自己:那么不可或缺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我最感动的还是在大自然中,你无法胜过的大自然。我有时没事,绕岛暴走,那里沿海的路是没有红绿灯的。有时开车,你能看到火山的岩石,然后突然就来到一片大草原,风吹得你好凉快。这时,有时突然就下起雨来,像越南的午后阵雨。开着开着,车就开到很大片很大片的大地,天空布满有立体感的厚厚的云彩,太阳光会透过那个云彩照射大地。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非常感动,感动得要流泪。在这个小小的岛屿上,自然是如此多变,而我在台北,可能只能一直看购物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