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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摄影细节真实性浅谈
许 林 2010-05-27 12:31:23 来源: [字体: ]
 

 

细节是具体的细微的现象呈现,人们通过具体细微的现象观察事物,认识事物本质。只有承载着具体细微现象的细节,才能凸显事实的真实性,才能打动人,才富有新闻价值和传播价值的社会意义。

中外小说和电影戏剧中令人过目难忘的细节俯拾皆是。《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描写刘备闻言失箸的细节,《红楼梦》中焦大醉骂的细节,巴尔扎克写守财奴葛朗台扑向欧也妮母女的细节,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最后出现梁三喜牺牲后留下的一纸账单的细节……这些细节,常让人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马克思十分注重作品的细节真实。他认为细节真实是艺术真实的基础,本质真实必须以细节真实为前提。”[①]

马克思关于作品细节真实的论述,无论对作家还是新闻记者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

 

一、总体、本质的真实寄寓于个体、细节的真实之中

20095月,在阅评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硕士学位论文时,其中一位的论文谈到了“从总体上、本质上把握事物的真实性”的问题,引起我的注意。我认为,总体上、本质上的真实是寄寓于个体、细节的真实之中的。因此,我在这段文字后面批注:“细节,是真实性的重要事实,一个或者几个典型的新闻细节往往能反映出事实的真相。所谓‘总体上、本质上’的真实性,就是一个个细节的总和。没有或者忽略细节的真实性,所谓‘总体上、本质上’的真实性就是一个空架子。因此在论述真实性问题时,要做到‘力求全面地看问题’,就不能忽略细节这个极其重要的环节。谁忽略细节的真实性,谁就坠入了空谈新闻真实性的迷魂阵,就会在新闻报道中从空洞的概念出发,为了向群众宣传所谓的‘总体上、本质上的真实’,用现行政策和官方意识形态式的语言拍摄、采写新闻报道,其结果可能会出现‘抽象肯定,具体否定’的虚假新闻报道,使受众受到空谈真实的深层次假新闻的欺骗——这方面,我们有极其深刻的历史教训,比如对大跃进的宣传报道,对文化大革命的宣传报道,对一些过去的先进模范人物的宣传报道,都存在‘总体上、本质上’是真实的,而细节上却是编造的,是不真实的严重的虚假新闻问题。”

 

二、编造细节  为总体失实推波助澜

“新写实派作家们强调‘细节的真实’,却反对细节的典型性,无视细节与现实生活‘总画面’的联系。”[②]

新闻摄影不是文学作品,而是新闻作品,不存在“新写实派”、“旧写实派”的问题。但是,新闻摄影在强调“细节真实”时,在捕捉“典型性”细节时,这个“典型性”必须是“这一新闻事件”中的能准确反映“这一新闻事件”的典型性瞬间,而不是与“那一新闻事件”相加,或者“所有新闻事件”的概念化、标准化的“典型性瞬间”——现实生活“总画面”,也有人称之为“主旋律”。如果是那样,就不是在现实生活的新闻事件中“捕捉”新闻的典型性瞬间,而是以概念化价值观作为先导的主观引导下的所谓的“反映社会本质、歌颂时代”的概念式新闻。这样拍摄到的细节,虽然“从总体上、本质上”能够“联系”现实生活“总画面”,但它只是一个概念化的标签而已,并不是能够打动读者的特定环境中的特定细节,因此,它往往是不真实的细节。

 

1.高产卫星照片细节造假,狂热浮夸大跃进

50多年前的大跃进年代,新闻媒体包括摄影记者在采访中,为了不至于被扣上“右倾保守”的帽子,为了“人民公社好”的口号,为了“多快好省”的“总路线”,为了“大跃进”的总体前景,“乘(共产主义之)风破(右倾保守之)浪”,采取“先入为主,主题先行”的主观主义的采访方法,头脑发热地在新闻现场组织画面,编造情节,加工细节,摆拍大丰收、放高产卫星的照片,“唱响”大跃进“主旋律”,“讴歌”“三面红旗”的伟大、光荣,尽管它并不正确。

那时报纸上刊登了一张照片,报道1958年湖北省麻城县建国第一农业社的1.016亩早稻,创造了亩产36956斤的早稻的纪录(左图)。这张照片摆拍了孩子们光脚丫登上收割后的早稻堆的细节。大跃进后,人们知道了那堆早稻是人为地把许多亩产的早稻硬堆在一起,冒充是一亩产36956斤的产量。那时农村儿童的穿戴有没有那样整洁且不论,只这个高产数字的编造,就“典型”到把人忽悠眩晕雷倒的地步。它为“三面红旗”“主旋律”宣传的总体失实,为“超越阶段”的历史性重大错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造势作用。放高产卫星、大跃进的狂热浮夸风导致了606162三年的严重灾难,至少有“2158万人”饿死等非正常死亡[③],这个教训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啊!

 

2.摆拍新生事物细节,粉饰文化大革命

一些摆拍的照片,就是在“主观先行”的“摄影创作”规律下按图索骥,到现场导演“新闻场面”拍摄的,例如我在1974年拍的《南泥湾五?七干校》(右图)。摆布时我很注意细节:老农的羊角巾、人物背后的草帽、手中的笔记本、脖子上的毛巾、桌子上的水杯、水壶以及人物坐姿的高低错落等等。后来经过反思我认识到,这样的细节越接近所谓的“本质真实”,越符合“主旋律”,就离“这一新闻事件(故事)”的事实越远,就越具有欺骗性,越对不起享有知情权的读者。

细节真实性是有内容、有个性信息的真实。只有敬畏事实,尊重事实,在新闻事实发生的现场认真观察真实的细节瞬间,而不是试图干预和改变细节瞬间,才能选择和捕捉到感人的真实性细节瞬间。就拿拍摄“笑”来说吧,笑有微笑、大笑、苦笑、冷笑、傻笑等等,其内涵千差万别。拍摄人物表情时,首先要想好要不要拍“笑”的情节?他(她、他们)为什么“笑”?“笑”在“这一”新闻中表示什么意思?“这一”新闻应该选择并抓取什么样的“笑”的细节?拍照片时不能什么内容都干预、要求被摄对象“笑”,而要善于在每一个新闻事实(故事)中,过细地观察、选择和捕捉能够反映“这一”事实的笑的细节。过去导演摆拍的年月,总是对被摄对象说“笑一笑”,其结果必然是内容空洞、咯吱人笑的千人一面的傻笑照片。拍群像时,总是引导被摄对象“手指一个方向,大家一齐笑着向所指方向看”, 其结果必然是看似步调统一,其实是格式化、概念化的假惺惺的“仙人指”。河北省遵化县沙石峪大队党支部1975年是一个老、中、青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是当时的“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书记张贵顺和支委们曾在一起研究制定过农田基本建设规划。当时,我想用照片来反映这个新生事物,就利用艺术创作中的“合理想象”原则,摆拍了粉饰文革的《老、中、青三结合好》(左图)的“仙人指”加“傻笑”的照片。从“本质上”看,当时确实“讴歌”了社会主义新生事物,但是现在反思,这是一张主观引导的摆拍虚假照片,它的任何一个细节瞬间都是经不起历史真实性推敲的。

三、虚假细节与真实细节的博弈

1.虚假的细节:《父亲》的圆珠笔

1980年罗中立的油画原作《父亲》(右图)是没有圆珠笔的。当时有人看了画作质疑说,你这是旧社会的父亲,还是新社会的父亲?是不是加一支圆珠笔来表示新社会?旧中国没有圆珠笔,于是罗中立就在“父亲”的耳朵上画了一支圆珠笔,表示他是一个新社会有文化的一个农民,贴上了“新社会”标签。在艺术品上贴政治标签,是左倾艺术观的集中体现。“父亲”耳朵上夹圆珠笔这个细节,正是改革开放初期文艺界部分领导“高大全、红光亮”左倾观念的自然流露,是粉饰社会现象的思维轨迹的延伸,是虚假现象的思想根源。这种用左倾概念粉饰、诠释社会现象的思潮,同样在新闻摄影界有所反映。

2.真实的细节:《出征》的哭

中越边境反击战期间,潘科、侯登科拍摄了组照《出征》(左图)。在全国新闻摄影评选中经评委唇枪舌剑争论后获奖。照片反映的是1985年驻临潼的某部将士开赴前线,一个与军人相恋的女大学生在送行即将上前线的恋人时,当众扑到恋人怀里哭着别离的情景。

战争年月,父母送子上前线,妻子送郎上战场,生离死别伤感流泪是人之常情,是生活真实的反映。这是有个性、有情趣、有人文关怀的人性化的真情流露和细节捕捉,感人肺腑。但是,有人却说“出征哭哭啼啼不是人民军队的光荣传统,我们的人民子弟兵出征时都是高高兴兴的、敲锣打鼓的”。更有甚者指责照片没有“反映事物的本质和主流”,没有反映出“时代精神”的“主旋律”,不是“真实典型”。事实证明,持有这种观点的人,他们对新闻发生、发展过程中的真实细节事实视而不见,脑子里充斥着概念化、同质化、缺少人性化的空洞说教,是在新闻摄影作品上贴政治标签,标榜所谓“本质真实”的虚伪表现。

胡武功在《中国影像革命》中谈到《出征》时这样写道:“在新闻摄影中,就不能用哲学研究的方法要求前者一定要反映事物的‘本质’、‘发展趋势’。面对社会生活、自然现象,新闻摄影的基本职能是捕捉、再现、传播具体时空所呈现出的物质基本形态——事实形态。新闻摄影的真实在于事实及其判断。在新闻摄影中事实是显露的外在的,判断是悟性的潜在的。显露的事实与潜在的判断构成新闻摄影的真实性原则。”[④]我十分认同他的观点。

马克思曾向记者提出过一个问题:是根据事实来描写事实,还是根据希望来描写事实呢?[⑤]并说不真实的思想必然地、不由自主地要伪造不真实的事实,因此也就会产生歪曲和撒谎。[⑥]列宁也告诫我们:真实性不应依它该谁服务而变化。[⑦]

上述这些马克思主义关于新闻采访和报道的观点,在我们大力提倡学习马克思主义新闻观的今天,应该重新、反复地学习,并且应该把马克思、列宁的这些教诲融会贯通地运用在新闻文字、新闻摄影采访和报道中。只有真正地而不是实用主义地按照马克思主义新闻观采访报道,新闻文字和新闻照片中的细节才有真实性可言;同时,也才能通过新闻细节更准确、更生动地反映“总体上、本质上”的真实。

 

四、同一瞬间不同的神态细节可信度高  耐人寻味

一张好照片同一本好小说、一部好电影、一幅好绘画一样,在细节捕捉和表现上都应该是真实而生动的,都应该富含故事内容。尤其是一个涉及众多人物的事件中景场面瞬间,其细节的选取应该具有同一瞬间里对发生的同一事实,不同身份的现场人物有不同的神态和心理呈现,而各种不同的神态和心理反应又与作者想要表达或者传达的信息相吻合。

傅拥军的《执法者与顾客》(下图)是拍摄于2002年的一张照片,反映的是当年117日,杭州公安工商等部门对一些无证美容厅进行清查,清查到一家美容厅时,一位顾客面对执法人员,躺在按摩椅上不愿起来的情形。

这张照片在细节捕捉上有上佳表现。在检查人员进店的那一刻,检方的官员、职员,被检方的美容厅服务员和第三方的顾客,均有不同的神态和心理呈现:美容厅小姐情绪紧张,害怕地快速走脱现场,“妈呀,查我们来啦,不干我的事儿”;来美容的顾客满不在乎地躺在椅子上,“我就不起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检方职员的面部表情有点气愤,“这个人真不知好歹,看见我们还敢如此傲慢”;而检方官员则面带一丝冷笑,对这位顾客的表现不屑一顾,好像对他的下属说“别理睬他”。这个美容厅有事没事且不去管它,我们只看在这一瞬间,面对例行检查这一事件,三方四人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都表现出很大的差异,使人从中读出了内容,读出了故事,读出了戏剧冲突——这就是新闻照片通过细节所呈现的可读之处,一个真实的、令人浮想联翩的、隽永的细节瞬间。

 

“历史的细节重要,历史细节的真实更重要。”[⑧]新闻摄影应尽最大可能规避概念式新闻,不要再“根据希望”为空洞的政治说教,运用符合“时代精神”、“主旋律”的合理想象,去干预和改变新闻事件细节瞬间那样的傻事了,而要敬畏事实,尊重事实,在现场抓拍鲜灵灵、活生生、瞬息万变的细节瞬间,让照片里的人和物通过细节动起来,与读者面对面地直接交流。用视觉语言告知人、提醒人、打动人、感染人——这才是新闻摄影视觉传播的本真和意义。

 

 

(作者系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中国新闻摄影教育培训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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